端午六记
我从来不写应时应节的文字，什么端午吃粽重阳登高之类的，写那些老掉牙的话题感到难为情。恰巧昨天有个饭局，席间正好谈论到端午的话题，杯酒我乘着酒兴说了些酒话，也就不怕难为情略加整理放这儿了。
（一）
很小的时候，每逢端午前夕，我就随母亲到野外去拔艾蓬，找菖蒲。于是我就记住了这二种植物。想不到过了许多年之后，当我喜欢读书了，这野外的知识还真帮了我的大忙。读《世说新语》：“毛伯成既负其才气，常称宁为兰摧玉折，不作萧敷艾荣。”马上就理解了。读宋濂《送天台陈庭学序》：“蓬蒿没户，而志意常充然。”我就会想起那村边河滩长得一人高的野蒿来。后来读到敦诚《寄怀曹雪芹》：“少陵昔赠曹将军，曾曰魏武之子孙。
君又无乃将军后，于今环堵蓬蒿屯。”对雪芹的处境更是犹如目睹。（古人笔下的蓬蒿，就是艾蓬，中医针灸用的艾绒就是它的枯叶。）读郭沫若的《今昔蒲剑》集，我的眼前就会出现菖蒲那如剑般的叶片，也就明白了他何以作为书名的含义。
（二）
粽子这东西，让人害怕。小时候有一次贪吃，晚上就嗳酸气吐酸水，从此就对它心存戒备了。我记得有一个邻居，从不吃糯米做的食品，即使是在粮食最紧张的年代也如此。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怪人。后来才知道，他原来是一个国民党老兵，抗战时去过缅甸作战，那缅甸盛产糯米，于是这些当兵的就天天吃糯米饭，从此吃怕了，只要一闻到糯米的香味就想呕吐。这世上真没什么吃不厌的，如果有，我想一定是青菜和粳米饭还有茶水，谁听说过这三样让人吃厌了。
（三）
每年端午，乡邻总要说一个谜让小孩猜：“竹园里有条狗，戳一枪咬一口。”几年下来，我每听到有人让我猜，就感到讨厌极了。为什么要说竹园里呢？因为这粽箬很像竹叶。又有一个谜：粽子头，梅花脚。说的是狗。想想也真有点像。老百姓的口语常常很形象，比如有一种粽子的包法叫“小脚粽”，小小狭狭的，而且一定是肉粽。我没见过小脚，但当读到冯骥才的小说《三寸金莲》时，看着那些小鞋的附图就明白了。这小脚粽的名字还真传神。
（四）
民间故事也在端午得以代代相传。不用说就是《白蛇传》了。每年此时，乡间小镇的书场说的肯定是这档书，而草台班子演的也肯定是这出戏了。我在少年时代曾经看过沪剧、越剧、锡剧的《白蛇传》，到了做白日梦的年龄，甚至在晚上睡不着时很渴望能有如白素贞这样的女人来到身边，即使她是一条蛇也不怕！因为当时我能看到的美女，也就是偶然能见到的那些演员了。我有一个舅舅，参加了一个业余沪剧团。有一年端午他随剧团来到我家乡演出。这件事曾经让我很兴奋很光彩，他到我家拿走了二条板凳，预先放在泥场上临时搭建的舞台前第一排，给我们一家抡先占了好位置。（看，这就是当年的“特权”。）晚上看戏时，我一直期待着他的出场，不想等了半天就是没他的角色。后来我在不经意间发现，原来那个躲在幕后拉幕的人就是我舅舅，这一发现让我十分失落，从此舅舅的形象在我少年时代的心中一落千丈。一度还很怕他明年会再来。看，我从小就有势利眼啦！（可是母亲却一直认为她兄弟能在那沪剧团里就不错啦，她居然还到处炫耀她那拉大幕的兄弟。后来我才知道我这舅舅从小就有病，因此还带来了自闭症，不敢与人接触。我也理解了她的姐姐——我的母亲为何要这样夸他的原因。这姐弟之情是何等地浓厚！）
（五）
也就在端午时节，父亲总要在我的额头上用雄黄写一个王字。于是一群孩子就在泥场上装成老虎互相追逐嘻闹。每年总听说有人会因为喝雄黄酒而呕吐，甚至死人。可我就是不明白，还是每年有人在这时节喝雄黄酒，这里也包括我父亲和他的做中医的朋友，这传统就是这样地顽固。有一次我也尝了一口雄黄酒，那味道简直就是农药。从小耳濡目染着这些风俗，有时也会很怀疑：在门上悬挂菖蒲据说是因为菖蒲就是宝剑，可以斩杀妖魔；喝雄黄据说是可以驱逐附在身上的鬼魅。总之，这些个鬼把戏又可爱又可笑，这就是咱从小受的民间教育。
（六）
记不起是那一年了，反正也是恰巧在端午节前后吧，我到一位好友家喝酒。由于二人谈得甚为投机，那天晚上杯酒真是喝高了。临别时，朋友太太提着个塑料袋交给我说：这里是几个肉粽，你带回家给你嫂子和孩子吃，我横谢竖谢地收下了提在手里。走到门口时，我那朋友居然还交给我一个任务说：“住得太高，下楼扔垃圾不便，请老兄帮忙把这包垃圾替我扔进门口那筒里。”我当然是接受了这个任务，于是就一手提一包下了楼。
回到家中时已是醉得七歪八倒了，倒头便睡。第二天早上，老婆进来很严肃地推醒我问道：那桌子上有一包臭哄哄的东西是什么？我想了一想便答道：是从朋友家带回的粽子啊！老婆杏眼圆睁盯着我说：那你今天早饭就吃这粽子吧！我感觉她这语气有点不对头，就赶紧起床去看，还未打开那塑料袋，我就全明白了！天哪！我昨晚把那袋粽子给扔进了垃圾筒，却把朋友家的那袋垃圾带回家啦！
